洪延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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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陳曼華
《史泰德與法蘭克:攝影書與藝術民主化》對台灣的攝影愛好者而言,是個難得的機會,可以親眼目睹攝影史上極為傑出的藝術家羅伯特·法蘭克(Robert Frank),與當代最精湛、最有成就的膠印師與攝影書出版商格哈德·史泰德(Gerhard Steidl)之間的合作。
圖片:洪延平
法蘭克與史泰德的成就與影響力,怎麼讚美都不為過。法蘭克的《美國人》是歷來最受愛戴的攝影書之一;即使他於2019年離世,他在攝影領域仍令人肅然起敬。曾有攝影師說過:「見到法蘭克,就像見到耶穌。」史泰德則把攝影書確立為一種藝術形式,並因此推動了攝影的民主化。作為出版商,史泰德其實更像是一個工作室——他少有地一手包辦了書籍製作過程中除了裝訂之外的所有環節。數十年來,他持續推出具有代表性的攝影書,當一本攝影書上印著「Steidl」,攝影迷便會期待那是最高水準;對攝影師來說,能被 Steidl 選中出版作品則是一種殊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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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法蘭克是攝影藝術的大家,而史泰德是持續打造精美攝影書的頂尖工匠,相對於兩人的高度成就,這檔展覽卻令人意外地樸實低調。
法蘭克與史泰德共同策劃了這次展覽,目的在於補足一個缺口:法蘭克的作品其實並沒有像人們想像的那樣經常展出。攝影作品常常非常脆弱,保險費用動輒高得驚人;此外,法蘭克也深知藝術市場的過度商業化帶來的「腐蝕性影響」。
因此,他們讓這場「巡迴展」以快閃的形式呈現,並在展覽結束後銷毀所有印刷品,正如展覽文案所說,藉此「避免一般常見的投機與消費」。換句話說,這些展覽本質上就是那些攝影書,只是改用展覽的方式呈現;或者說,那些攝影書本來就是以書的形式存在的展覽。
難得一見的膠印印刷攝影展
這裡也簡要交代一下攝影作品在印製上的技術面向,說明本展與較「傳統」攝影展在列印方式上的差異。一般我們在美術館看到的攝影作品(也就是相框中的照片),多半是以傳統攝影印製法製作的。例如,如果你在博物館看到一張 Eugène Atget(1857–1927,法國攝影師)的作品,那是蛋白印相;在華盛頓的國家美術館看到一張法蘭克的作品,那是明膠銀版印相。這些傳統工藝能做出獨一無二的印相,但成本高昂、材質也偏脆弱,數量有限,搬運與調度的成本自然也高。至於現代的數位作品,則多半是噴墨輸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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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我們在這個展覽中所見的則是膠印印刷。膠印是最古老的印刷工藝之一,是使用印版把油墨轉印到紙張上。我們常見的印刷物大多都是用膠印印刷的——例如傳單與書籍。膠印的優勢是成本低,尤其在大量印製時更是明顯。傳統膠印在細節層次上,曾經難以達到明膠銀版的細緻度,但現今的膠印技術已經進步到可以和傳統攝影印相媲美的程度。史泰德提到,他重印布列松的《決定性的瞬間》時,成果與原本的凹版印刷幾乎沒有區別;那不只是他個人的成功,更是膠印技術的勝利。
細心的你可能會問:如果膠印更便宜、效果又和一些傳統的攝影印相不分軒輊,為什麼攝影師不乾脆都用膠印?答案還是回到成本與技術門檻。小量印製時,膠印的成本其實高於傳統攝影印相;而要達到可與傳統工藝一較高下的印品質地,門檻也不低。像史泰德這樣的大師能把關,但一般的膠印廠要做到並不容易。就這個展覽而言,所製作的印版還能重複用於其他巡迴展的印刷,至今已經辦過五十多次展覽。
膠印之所以對本次展覽至關重要,還有另一個原因:法蘭克的攝影尤其適合膠印。他的代表性風格是顆粒感強、對比高、甚至帶著一點朦朧;膠印那種墨色的質感,反而為畫面增添層次與溫度。2006 年我在華盛頓的國家美術館看過法蘭克的明膠銀原作,而我之所以更喜歡這回的展覽,正是因為這種印製與展出方式,更能貼近並服務於攝影師的感性與視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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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並不是在批評莎拉·格林諾(Sarah Greenaugh)當年策劃的展覽。2006 年那檔里程碑式展覽展出了明膠銀版原作,更具學術/美術館氣質,也完全符合美國國家美術館的宗旨。相較之下,這次的展覽像是法蘭克透過作品對你親口說話;而且尺寸比當年的銀鹽原作更大。當然,原作在細節上或許更勝一籌,但把這些無框、墨色濃郁的膠印作品掛在一處破舊的前軍事基地裡,卻更顯親切,也更像是法蘭克本人會喜歡的狀態——史泰德也親口印證了這點。
「真相」作為攝影倫理的時代
隨著我們穿行於展場之中,儘管法蘭克的作品很容易感到震撼,但我會建議,不要只停在讚嘆影像本身,不妨再進一步回望法蘭克所處的年代,以及促成法蘭克與《美國人》之所以可能的歷史處境。
法蘭克 1924 年生於瑞士蘇黎世,1947 年移民美國。對他影響最深的攝影師包括 Jacob Tuggener、Bill Brandt、Edward Steichen 與 Walker Evans。從視覺語言上,Tuggener 與 Brandt 的影響在法蘭克作品中清晰可辨;兩位都創作出極具穿透力的影像,並把攝影書視為重要的表達形式。另一方面,身為導師的史泰欽與埃文斯,則協助他拿下古根漢基金會的資助,使他得以走遍美國拍出《美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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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時期的法蘭克見證了攝影作為主要視覺媒介時代的最後街段,之後,電視在 1950 年代中期開始佔據主導地位,在 1960 年代更甚。對 2025 年的我們而言,人手一支智慧型手機,要想像一個世紀前攝影作為主導視覺媒介時被多麼「當真」,其實並不容易。因此,我們不妨以當代圍繞社群媒體、人工智慧等科技的討論為參照,來對應當年攝影在作為主導視覺媒介時,曾被從業者嚴肅看待的程度。
我會主張,正是這種對攝影的嚴肅性,造就了如法蘭克這樣的創作者。當時的攝影師極為關注攝影媒材的倫理,並對「攝影/攝影師應該做什麼」展開激烈的辯論。如今的我們也許難以想像,當時的攝影師把攝影置放在「誠實」這樣的道德語境中進行思考。當時的美國政治氛圍可說是相對更為左傾,工會盛行,「新政」的影響也歷歷在目(順帶一提,新政對攝影史的形塑同樣關鍵,不過那是另一個故事了)。法蘭克那個世代的攝影師往往頗具民主意識,這並非偶然。不過,在社會層面來看,法蘭克也見證了反猶太主義的常態化(法蘭克是猶太人)、以 Jim Crow 法規形式存在的制度性種族主義、以及赤裸的厭女與階級分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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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是在「攝影必須有其目的」的普遍信念下,當時作為現代藝術博物館攝影部主任的史泰欽,才會在 1951 年推出《人類大家庭》展覽。以今日乃至當年的標準看來,《人類大家庭》或許過於感性、過於理想化,但其所囊括之攝影品質無可挑剔,也無法忽視當時「攝影應服務於目的」的時代信念。法蘭克的作品也被列入該展之中,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或許是他拍攝的威爾斯礦工本詹姆斯(Ben James)的照片。《人類大家庭》是一個受歡迎且具有重要文化意義的展覽,在世界各地巡迴展出,吸引了數百萬觀眾,也伴隨著不少批評。相對地,《美國人》在 1957 年出版時並不討喜,甚至一度飽受惡評;但很快地便贏得了同業的敬重,最終廣為人知,備受推崇。
從關注「魯蛇」到轉向內在世界
有趣的是,法蘭克非有意將美國去神話化。他關注的是普通民眾——社會中的「魯蛇」——也正是這份關注,剝去了美國的華麗外衣。正如 Jack Kerouac 形容法蘭克的攝影:「從美國身上,咂出了一首悲詩,融入了底片。」值得思考的是,若非當時的文化與政治氛圍——反主流文化、反戰與民權運動的興起——《美國人》是否能迅速引起共鳴?當我在展場中注視這些作品,不禁讚嘆於其中的深刻洞察力,甚至帶著預言性—-今日的我們仍與同樣的議題角力。
然而,《美國人》作為一部開創性的作品,當然無法被直接的政治解讀與分類。它的力量在於其氛圍、神秘感以及一種深切的孤獨感。法蘭克的照片在於揭露真相,而不僅止於描述或推崇。正是這種揭示的真相使作品歷久彌新。
《美國人》出版後,法蘭克轉向電影製作;等到《美國人》被廣泛奉為傑作時,他已主要以電影人之姿活動了。從攝影走向電影的軌跡我們並不陌生:威廉·克萊因(William Klein)、史丹利·庫伯力克(Stanley Kubrick)、克里斯·馬克(Chris Marker)和阿涅斯·瓦爾達(Agnes Varda)都走過同樣的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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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幸,法蘭克在《美國人》之後並未完全離開攝影,只是創作更為向內與個人。他為何轉向內在世界,難以臆測;但我個人多少感到覺得這與當時整個社會轉向新自由主義、強調個人與個體的趨勢相合。亞當柯蒂斯(Adam Curtis)的傑出紀錄片《自我的世紀》便清楚勾勒了這股內向轉折。
不過,這並不是要貶抑法蘭克的後期作品。他的後期作品中那些更貼近個人生活的影像,既具有深邃之美,又充滿著神祕氛圍。即使不再以社會學的取徑出發,他仍持續處理關於人際關係、家庭與死亡等複雜命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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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次展覽件數眾多,內容包含《美國人》的所有照片、聯絡印樣、長片與短片,以及法蘭克的後期作品,建議前往參觀時妥善安排時間。
此外,除了史泰德與法蘭克這檔展覽之外,主辦單位台灣國際攝影節也推出另外兩檔展與一項相機計畫。「親愛的台灣」是位於史泰德與法蘭克展場外的戶外展;「新浪潮獎之後」則是精心策畫、聚焦台灣年輕攝影師的展覽。最後,「民主的相機」是一座概念強烈的攝影亭,以來自民主國家的材料構築出一台相機。
以上展覽開放至 10 月 6 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