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覽評論:白色恐怖景美紀念園區

洪延平

Languages:
中文 /// English
圖片:洪延平
編輯:摳門兒貓

位於台北的白色恐怖景美紀念園區,是國家人權博物館管理的兩個白色恐怖園區之一。如果不了解台灣的歷史,這個公園看起來就像是一個古樸的老校園,但是正如園區名稱所顯示的,這是專為紀念白色恐怖的歷史遺跡。白色恐怖受害者正是在這裡接受審訊、審判和監禁(槍殺現場在不同地點,現已拆除)。

現在這裡的氣氛已經顯得平靜,儘管如此,園區仍然保留了軍營、調查局看守所、兩個軍事法庭,前副總統呂秀蓮亦曾監禁於此。特別引起我注意的,則是監禁汪希苓的「特別監獄」。

圖片:洪延平

我到訪園區時,剛好有機會參加館方的免費導覽。導覽主要是關於監獄的部份,建築物在並無意識要反諷的狀況下,取名為「仁愛樓看守所」。在監獄門口,有一隻名為「獬豸」的神獸。獬豸頭上的角,在一般情況下,應該是朝著有罪人士。然而,此處並沒有朝著監獄的方向,這一點很有可能是雕刻家有意為之,但是,卻沒有文件可供佐證。正如導覽人員所說的,雕刻家的諷刺意圖仍是一個謎,這或許是我們可以思考的問題。

進入建築物後,很明顯地可以看出這裡的監禁制度不僅要懲處囚犯,而且還要使他們感到屈辱和去人性化(dehumanization)。 鐵手銬是古代的奴隸所用的那類鎖鏈。顯而易見的是,這種手銬會令人非常地不舒服,而且很容易造成傷害。 當我們穿過大廳時,解說人員指著靠近地板的狹窄窗戶,那是被用來將盛在碗裡的食物傳遞給囚犯的。 這個小窗戶被設計在地板附近,如同是以去人性化的侮辱方式來對待囚犯 – 像在餵狗一樣地提供食物。

圖片:洪延平

當我進入囚犯每天可以在短短10分鐘獲取新鮮空氣的空地大門時,注意到在看似普通的大門中,還有一個專門給囚犯使用的小門,人必須躬著身子才能通過它。 這也可視為一種羞辱方式。 由於建築物二樓的女性監獄在整修,目前只能參觀男性監獄。

除了押房外,今日的遊客還可以看到監獄本身的探訪空間,並可見到緊鄰著的監聽房。這正是因為昔日的訪客和囚犯之間的對話是被監控的。 因此,囚犯及其親人常用手指在手心寫字,以傳達信息。 在建築物的另一側,人們還可以走入囚犯工作的洗衣工廠-囚犯在此從事商業洗衣工作,為監獄取得利益。

圖片:洪延平

並非所有囚犯都得到同等對待。 一些人被賦予特權,例如醫生。 導覽人員向我們解釋,具有醫生資格的囚犯負有巨大責任,有時監獄管理人員還會要求他們離開監獄去治療管理者的家人。 同時,也因為醫生的身份,他們在這裡擁有一些特權。 這種相對的特權,使我想起了當代醫生被視為為聖人的現象,以至於下一屆台灣總統選舉很可能將有兩名醫生競逐。 但是,在這園區內,最有特權、最臭名昭著的囚犯,則是汪希苓。

在這個監獄裡,汪希苓,並不像其他的受監禁者人那樣是政治犯,他其實是一位海軍上將,因江南案而被捕入獄時,他正是情報局局長。 江南(Henry Liu)是一位當時位於加州戴利市(Daly City)的美國記者,他撰寫的《蔣經國傳》,是一本不討好台灣當局的傳記。 中華民國政府隨後與竹聯幫共謀,殺害江南。 最終的責任在於蔣氏家族,且很可能是蔣經國的兒子蔣孝武所下的命令。 但是,汪希苓被指派對殺人事件負責,並被「監禁」在這個園區內。 汪希苓至今仍否認蔣孝武介入了江南案,雖說如此,蔣經國接著就將蔣孝武送去新加坡,並在1986年採訪中表示蔣氏家族不會繼續統治台灣。

圖片:洪延平

汪希苓的住房確實不像園區內的其他地方。 這個房間比此處的兵營裡的居住空間更大、更舒適-包含一個浴室,一間客廳和一間臥室,比較像是一個度假村的住宿。 最初被判處無期徒刑的汪希苓,刑期被減為十五年,最終僅服刑六年,而且是生活在那個年代的許多人會認定為奢侈的環境裡。

因涉嫌謀殺而被定罪的另一名軍事人員陳虎門,出獄後更名為陳奕樵,且在軍中得到晉升。他也代表民國黨參與了2018年不分區立委選舉。 現在,他是中華民國忠義同志會總會理事長,甚至簽署了支持同志權利的協議

圖片:洪延平

最終,只有一個人因為謀殺身為美國公民的江南而在美國服刑。 這般與國民黨有聯繫的罪犯,受到如此慷慨地對待,並不會特別令人驚訝。因為,在台灣,要讓人做出在道德和歷史上有疑慮的行動(比如殺人)時,做這些事的人通常會獲得獎勵,至今仍是如此。 例如,現任新北市市長,是鄭南榕的逮捕人員之一,而蔣介石的曾孫蔣萬安,則被廣泛視為國民黨的明星。 更荒謬的是,在2007年,來自台灣政治和娛樂界的許多名人,包括王金平,柯建銘和周杰倫,都參加了陳啟禮的葬禮。 陳啟禮正是前往美國加州謀殺江南的三名槍手之一。 然而,參加陳啟禮葬禮的這些人,完全沒有受到公眾的譴責。

經過六年的籌備,國家人權博物館作為一個新的博物館,於2018年正式開放。 迄今為止,人權博物館在展示台灣歷史方面的努力,令人欽佩。 博物館在向公眾提供知識方面,扮演了重要的角色,因為對台灣人來說,參觀這些「不義遺址」是種類似朝聖的經驗。

圖片:洪延平

在將來,我希望我們能從這個博物館中看到更多東西,特別是能夠在全球的歷史視角下展示台灣史。因為,台灣的歷史創傷不是與世界歷史隔離的。 具體而言,白色恐怖乃是發生在冷戰的背景下。二戰戰後,美國在全球發動政變,並以抵制共產主義的名義,支持種族滅絕的右翼政權 – 台灣的白色恐怖,正是以美國戰後自豪的暴力傳統作為背景的白色恐怖。 此外,我希望這些「不義遺址」不僅是時間膠囊,而是一種活生生的歷史,這意味著,將過去與現在聯繫起來。通過這些遺址,我們可以批判性地研究當代司法制度和歷史創傷的後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