評論:漂泊的巴黎

洪延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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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片:Cédric Alviani 艾瑋昂 (Von Taipei)
編輯:胡景祥

臺北新聞界裡,艾瑋昂較為人所熟悉的是他作為無國界記者組織台灣分會的會長身分。但其實多才多藝的艾先生,同時也是攝影師與音樂家。

某天下午我和艾先生喝咖啡,我們長談了關於媒體在亞洲與西方的狀況。後來又談到攝影方面的事,我們開始聊相機,發現我們竟然都是一台很稀有的數位黑白相機的使用者。他也因此提到,可以去看看他在某個百貨公司地下室的展覽

喝完咖啡,我立刻去看展。我沒想過要期待什麼,雖然我認為,有趣的人往往也會創作出有趣的作品。我也知道這些照片是在巴黎拍攝的,光這兩個因素就讓我更加期待展覽。

圖片:Cédric Alviani 艾瑋昂 (Von Taipei)

任何在巴黎這個城市創作出的攝影作品都會更加特別一些,因為巴黎可說是攝影史上最重要的城市。畢竟,發明攝影的路易·達蓋爾(Louis Daguerre)是巴黎的畫家。當然,發明攝影的過程不是只有他一個人,是有許多人的貢獻才研發出來的技術,比如:約翰·赫歇爾(Sir John Herschel)、威廉·福克斯·塔爾博特(Henry Fox Talbot),還有和達蓋爾一起發明攝影的約瑟夫·尼塞福爾(Joseph Nièpce)。不過最終,還是達蓋爾的攝影技術得到專利,並且於 1839 年,達蓋爾在法國科學院發表了他的發明,從此永遠地改變了視覺藝術的歷史。

彷彿發明了攝影還不足以炫耀,一些攝影史早期最重要的攝影藝術家也是產自於巴黎。納達爾(Nadar)可說是世界上第一位名人攝影師。一開始是漫畫家的納達爾,後來專注於肖像,拍攝當時的巴黎名人。雨果(Victor Hugo)的最後一張照片,就是由納達爾拍攝。攝影史上第一次空中拍攝、第一篇攝影訪問,也都歸功於納達爾。當時為了納達爾的空中攝影,還客製設計了特別的熱氣球。也因為納達爾的熱氣球經驗,在 1870-71 的巴黎圍城戰時,組織了世界第一個空運郵件服務。當普魯士軍隊包圍巴黎時,也正是巴黎公社達到極點時,普魯士軍隊切斷了電信線路,所以唯一對外溝通的方式是空運郵件。我很樂於想像,在那些估計送出的 250 萬封信件中,有些信是送到了馬克思(Marx)或巴枯寧(Bakunin)的手上。巴黎公社之後,藝術界發生另一起事件──印象派畫家遭到沙龍拒絕,而納達爾的工作室接納這些畫家舉辦他們的第一次展覽。朱爾·凡爾納(Jules Vern)的《地球到月球》科幻故事裡的 Michael Ardan 角色靈感正是來自納達爾不凡的形象。

圖片:Cédric Alviani 艾瑋昂 (Von Taipei)

當然,巴黎也產出過較敏銳,可能也較安靜的傳統紀錄攝影師。在紀錄攝影中,最有名的應該是查爾斯·馬爾維爾(Charles Marville),但卻是尤金.阿杰特(Eugène Atget)把紀錄攝影提高到詩情畫意的境界。阿杰特的作品,強調的巴黎文化是仍以手工藝為主,尚未工業化之前的時代。阿杰特顯然理解工業化對巴黎造成的改變,而認真的用攝影紀錄這個城市,也似乎有意的避免了觀光景點。在他廣泛的作品裡,一張巴黎鐵塔的照片都沒有。阿杰特之後,隨著攝影科技的進步,是亨利·卡蒂爾-布雷松(Henri Cartier-Bresson)、羅伯特·杜瓦諾(Robert Doisneau)、布拉塞(Brassai)等攝影師的作品,將巴黎的形象深深地打入我們的想像中。

歷史上,巴黎當然也佔據時尚的中心位置(想想路易十四的假髮),當代許多高端時尚(Haute Couture)的品牌也是來自巴黎。攝影自然也為時尚服務,有些時尚攝影師也是很好的藝術家,比如:威廉·克萊因(Wiliam Klein)把街拍美感帶入了時尚,而蓋·伯丁(Guy Bourdin)帶入了超現實,創作出可能是所見過色彩最燦爛的攝影作品。克萊因不滿足於僅僅只是攝影,還拍了兩部電影來諷刺時尚產業。伯丁,可能不像想像中的商業攝影師,是位認真的藝術家,也因為他對藝術的執著,讓他有了難共事的名聲。(如果對伯丁有興趣的話,建議可以看紀錄片《最酷的旅伴》,裡面有一片段是關於他的)。可惜的是,大部分的時尚攝影,只是賣形象而已,所以很少嘗試藝術創作。

圖片:Cédric Alviani 艾瑋昂 (Von Taipei)

而艾先生的作品對時尚所做出的評註,正是讓人眼睛為之一亮的地方。他的攝影作品是戶外經過了風吹雨打的時尚海報,這些海報想要表達的時尚宣言,看起來很空虛。時尚攝影的膚淺,在作品裡看起來很可笑。這些豐富多彩的作品,大聲的喊出我們對當代消費世界的批評。對於現在「快時尚」的評論之顛覆性,是非常有自我意識的。其實,這個展覽也是這樣介紹自己的:「在尿臭味經常凌駕高雅香水味的『光之城』,消費社會容不下的碎片具備某種顛覆性…」展覽地點對於展覽內容來說,也是個完美地點──新光三越的地下室,正是高級時尚店面的下方。更不用說,巴黎攝影作品在台北出現也是全球化資本的表現。

艾先生的作品根植於直接攝影傳統,在態度上,以最低限度的照片修改,帶來猛烈的反主流龐克搖滾風格。這些作品的視覺衝擊力非常大,海報、皺紋、海報下塗鴉的互動是直接在眼前的,大聲地說出城市的衰變,也說出了商業,甚至於文明的衰變。

圖片:Cédric Alviani 艾瑋昂 (Von Taipei)

可是呢,這些非常明顯的顛覆,卻在高級百貨公司,一個最商業的地方進行,而且正在批判的商品正下方。這個展覽的存在正也突顯了一個當代的難題,資本主義擁抱了、吃了、也消化了對其本身的顛覆與批評,而反資本轉身成為資本重要力量之後,然後怎樣呢?艾先生的作品在這個景況下也是影射了這個動態,很像哲學家斯拉沃熱·齊澤克(Slavoj Zizek)提到的,星巴克同時可以支持資本也反對資本。

在 1936,一些左派攝影師在紐約市組織了攝影聯盟(The Photo League)來描述勞工階級的狀況。很多偉大的攝影師在這個聯盟裡,如:貝倫尼斯·阿博特(Berenice Abbott)、魯思·奧金(Ruth Orkin)和保羅·斯特蘭德(Paul Strand),一些最有名的紐約市照片也是出自聯盟裡的攝影師之手。攝影聯盟也是少數早期讓女性位居重要領導位子上的攝影組織之一。聯盟裡傑出的攝影師之一亞倫·西斯金(Aaron Siskind),可能是第一位探索「牆退化」──更細膩的說是牆上掉皮的油漆與掉落的海報──來呈現作品的攝影師。攝影聯盟最後,因為美國政府的反共而被關閉。 在這個多種矛盾衝擊的地下室裡,我不自覺的問自己,如果西斯金今天還在的話,他的作品看起來會不會就像艾先生的作品呢?